老贾,本名贾振友,曾任冀县县委副书记,是我五十年前的老领导。2021年12月,老贾因病去世,享年九十一岁。凝望遗照,依然慈祥的微笑,却无熟悉的语声,不禁潸然泪下。
1971年,贾振友任冀县县委常委,不久又任县委副书记。我是机关的通信员、打字员。那时不兴称呼职务,人们都喊他“老贾”。
听县委组织组孔庆堂说,1969年老贾来冀县县委报到,自己一个人背着行李卷儿,乘坐公共汽车,从衡水到冀县车站下车,委托他人看管行李后,步行两三公里,到的老城里县委机关。他夹着个文件包,走到负责接待报到的孔庆堂面前,老孔见他长得又年轻又帅气,还误以为是一个普通大学生。待接过了介绍信一看,方知来的竟然是一位“大领导”。
一天,老贾的爱人李素真,带着小儿子“小六儿”来机关,让小六儿见人就喊“叔叔”。轮到我了,小六儿只瞅不出声,大概觉得我比他大不了几岁,长得个子又小,左看右看,就是不喊。他妈妈怎么教也不喊。夫人亲切和蔼地笑着,逗我说:“小刘儿啊,人家小六儿都看出你小来啦,往后你也别叫小刘儿啦,就叫‘小不点儿’吧。”此后,“小不点儿”便成为老贾爱人称呼我的专用名,只要见到我,一直笑称“小不点儿”。多年后,认识了已退休的老贾的女儿,她比我小一岁,见面就喊“小刘儿叔”,弄得我很不好意思。“小不点儿”竟然长辈儿啦,变成了“小刘儿叔”。连忙郑重其事地纠正她:“你呀,可千万不能叫小刘儿叔,你妈一直喊我‘小不点儿’。你那小弟弟小六儿都不肯喊叔,就喊我老兄吧!”
1973年盛夏一日,我跟随送老贾开会的车去衡水地委办公室取文件。下车话别,他似乎忽然发现了什么问题。扭头看看司机,又转过头来再看看我,微微摇着头,好像在自言自语:“不合适,穿不起来。”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,他笑着向司机说:“你看,小刘儿光着膀子就来啦!”我一愣,下意识地随手身上一摸:“俺这不穿着跨栏背心儿哩吗?”他抬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,笑着说:“今后啊,到大机关,还有出门办事,穿的上衣要遮住膀子,记着啊!你看看他的上衣,你穿不起来呀,这回就先这样吧!”当时自己懵懂不知所以然,后来知道啦,老贾是在教给我尊重自己和尊重他人的道理。
老贾爱干净,宿办室内擦桌子扫地,门前卫生自己全包,根本不烦劳通信员。老贾很和善,不管是碰到炊事员、司机,还是我们这些小伙计,见了面,总是笑吟吟地开句玩笑,如一位可亲可敬的兄长。鲜明的人格魅力,使你身不由己地被他吸引。除了自己主动和大伙儿打成一片外,干部职工们都乐意向他靠近,好似在人们心目中他并不是什么领导,而是可以信赖的好伙计。
1974年过麦的一个上午,地委通知老贾去开会。当时,老贾正在徐家庄蹲点儿,县委办公室派车到徐家庄去接他,司机见人就打听,找了好半天,才在村北的地里,将正在查看墒情的老贾找到。正欲上车,有一名生产队干部跑来,非常着急地说:“场里打麦子,往脱粒机续料的刘振泽,刚才胳膊被机器缠坏啦,血流不止,需送医院。”他一听,立即转身吩咐司机:“你赶快去,马上送县医院抢救!”振泽得到了及时救治。老贾步行回村,骑上自行车,顶着炎炎烈日,骑行十几公里土路赶回县城。此时,正午刚过,机关餐后的人们见他发滴水珠,汗透衣衫。刘振泽是我本族堂哥,事后他多次跟我提起此事,对“县里的那个贾书记”,一直念念不忘,感激不已。
我老家就是徐家庄村,老贾在这“蹲点儿”好几年,认识俺村的人比我多得多,也熟得多。刘文河三哥说:“那会儿我二十多,当生产队长,割麦子时贾书记也上地里去了,他说不会割麦子,用手拔还行。我把镰一扔,拔就拔,咱比比,看谁拔得快,一人仨垄就赛上了。当时老贾岁数得有四十五六岁啦,拔起一把就随手打腰儿(将麦穗一头儿秸秆拧紧联结),攥在手里接着拔,不一会儿,往地上一放,随手一捆,就是一个大麦个子,干得那个利落,一口气拔到地头儿,我愣是没撵上他。”
老贾还是县委机关伙房的兼职“伙夫”。伙房的师傅们人人有专长,“二偏儿”的缸炉烧饼、炸馃子、摔肉盒儿,“小墩儿”的焖饼焖面、调饺子馅儿,大波的蒸馒头、蒸包子,手艺都赛过专业的厨师。不足之处,个个都是“大老粗儿”,就连绰号“于会计”的炊事班长,也是徒有“会计”之名而大字不识几个。但他们卖饭算账都不咋地,一到饭点儿,办公室的就得有人帮忙收饭票卖饭。老贾工作不忙时,也和我们一样,去卖饭窗口充当卖饭的。盛饭、端菜、递干粮、点饭票、娴熟周至,毫不含糊,还不时逗两句,窗口里外笑声融融。若不是气质仪态不同,初来者还真说不定会把县委副书记当成伙夫呢。对他这特殊“伙夫”提供的普通服务,人们都习以为常,无需客套,照收不误。
县委有业余篮球队,班下时间经常闹个“友谊赛”。既分管政工,又是县委副书记的老贾,喜欢看也喜欢组织,常常站立场边和我们一起呐喊助威,鼓掌叫好。队员脱下的衣服,随手扔给他,他也一样自愿为“运动员”当衣服架子。
2020年10月12日,偕老同事到衡水看望老贾。相见,其女儿说,我爸听说你们来可高兴啦,里走外摸话语不断。刚才还问,小刘儿,这会儿得有四十多了吧?挺好笑的,我对他说,“我都六十五啦,你还把人家当孩子呢。”
真没想到,这次竟成了和老贾的最后一面!幸亏,其擅长摄影的女儿给我们拍照留念,记下了美好瞬间,让我得以珍藏追念。